去年十二月,終於讀完了亞裔美籍作家楊小娜 (Shawna Yang Ryan) 的小說 《水鬼》(暫譯,Water Ghost)。開始讀這本小說是去年四月的事情,那個時候的我正經歷著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艱難的階段,意識到再怎麼用力與衝撞,最終只能期盼幸運之神的眷顧——物事的成全有時候及懸在你摸不到也猜不透的緣分裡。舉步維艱的時刻,我決定先帶著芝麻從東岸到加州的沙加緬都 (Scramento) 找君翊,而那裡正是《水鬼》故事裡的發生地。

2007年出版《水鬼》是楊小娜的第一本小說,目前並沒有中文譯本,不過台灣的讀者或許對這名作家並不陌生,她2016年出版的《綠島》(Green Island) 在翻成中文以後上市於台灣各大書店。《水鬼》與《綠島》在取材與寫法上都非常的不一樣,前者著墨的是二十世紀初期沙加緬都的華人移工及其眷屬的集體生命史,後者描繪的是台灣人與台美人面對白色恐怖創傷的過,談及了世代之間的相互理解與台獨運動的艱辛。

雖然取材不同,我卻很驚喜地發現楊小娜有種站在遠處一邊凝視、一邊說故事的能力。兩本書的敘事觀點都有種若即若離的感覺,有時候甚至讓我以為敘事者就像個鬼魂,在生死之間的縹緲地帶注視著角色們的生命。沒有審判,沒有好惡,僅只是以同理之心端程。

《水鬼》的故事設定在1928年樂居鎮 (Locke),那是一個位於沙加緬都南方三角洲地帶的小鎮,也是二十世紀早期許多華人移工的居住地。樂居鎮後來發展成美國少數有名的農村華埠,鎮上有華人經營的招待所、賭場、妓院與教堂,故事主人翁馮理查正是故事裡頭小鎮賭場的持有者。1928年某個炎熱的夏天,樂居鎮一旁的的沙加緬度河上忽然出現了一艘小船,小船緩緩駛進河口,船上載著三名來歷不明的女子。其中一名女子明薇宣稱她是理查留在家鄉的妻子,而另外兩名女子則同她一同從太平洋另一端的中國乘船來到異地尋找她們失蹤的丈夫。三名神祕女子的到來打亂了小鎮原本建立起的生活秩序,也讓故事裡的角色們之間的關係起了微妙的變化。

雖然故事主軸圍繞著早年華人移工來到加州以後的嚴峻生活環境,以及他們被迫遺落在家鄉的眷屬,楊小娜也花許多心力描寫那樣的時空環境下不同背景所產生的生命經驗。書中的角色或是卑微多舛,或是背負著各自的宿命:有因為一連串意外而流落到樂居鎮的白人妓女克羅伊、從中國某個農村嫁來沙加緬都卻守寡的妓院媽媽桑罌粟、嫁給華人牧師的克瑞莎,以及她在華埠裡格格不入的混血女兒蘇菲亞。

《水鬼》這本書最迷人的地方大概就是作者對於這些不同種族與背景的女性角色的描寫。整部小說的情節流動緩慢,取而代之情節的是回憶片段與人際之間親密且複雜的互動。讀著這些女性角色的個人歷史與慾望,我們一方面可以感受到媽媽桑罌粟的尖酸刻薄,她年華不在的悵然,卻也能理解她出自於對理查的愛而產生的失落與妒忌;讀者們也看見了克瑞莎作為女人而內化的自我厭惡,她嫁給一名華人牧師後慘淡的婚姻,而她也是一名渴望保護女兒蘇菲亞卻又令她懼怕的母親。在楊小娜的筆下,殘酷與可恨的臉孔似乎也有可憐之處,而可愛親密的時光會在下個瞬間凋零——一切是那麼的飄忽不定,物事沒有所謂的結局與定論,就像河岸上出現的鬼魂一樣,你讀不懂她的存在。

讀著這本小說時,時常覺得楊小娜以「水鬼」作為故事的標題與核心意象是件令人玩味的事。在華人文化圈裡,水鬼通常被標記為冤死的女性,民間傳說裡也不乏有水鬼找替身的故事,而《水鬼》的主人翁理查最後也成為他化作鬼魂漂泊到樂居鎮的妻子明薇的替身。楊小娜寫出了早期華工在美國闖蕩時的艱難與不堪,也寫出了他們遺落在家鄉的妻小的絕對失落。兩種情境裡的人因為時空差異而不能相互明白,彼此的隔閡大概就像分隔美洲與亞洲的太平洋那樣巨大。

明薇化作的水鬼最後似乎得到了救贖:理查成為了她的替身,葬身在大雨後氾濫的河裡,而她則再度成為能夠享受生命的血肉之軀。關於「救贖」,楊小娜在她的創作裡著墨許多,例如在《綠島》裡,無名的敘事者的父母在經歷了白色恐怖的劫難之後各自受洗成為基督徒,上帝成為他們獲得救贖的依歸。救贖的意象也出現在作家對於台灣解嚴之前的描寫,好像沉淪的島國必須靠美軍的資助才能得救。而在《水鬼》這本小說裡,楊小娜描繪了白人妓女克洛伊在髒污的河水裡接受玩伴蘇菲亞替她受洗,希望能將自己從過往的苦痛與她所厭惡的身體中解脫。 

即使描寫這些受洗與救贖的片段,楊小娜一直都沒有正面回答過何謂得救?其實,從《綠島》與《水鬼》的故事情節來發想,作家似乎是在說沒有所謂全然的救贖。《綠島》的白色恐佈情境裡,美軍沒有解救台灣,卻在1979年與中國建交,台灣於是在當時成國際上的孤兒,而故事裡的蔡醫師即使在受洗成為教徒以後依舊飽受創傷與羞辱感折磨。在《水鬼》的世界裡,作為牧師娘的克瑞莎輔導著鎮上的居民追隨耶穌,卻遭受丈夫疏離,庸碌且缺愛的生活也使她成為一名充滿猜忌與埋怨的母親。楊小娜的作品似乎揭露了生命沒有所謂的終點站,更多的時候它像是沿著《水鬼》裡頭樂居鎮一旁流過的沙加緬度河流,混濁且深沉。

在二十世紀的赴美華工情境裡,這種生命的混濁感引領著讀者去感受故事中角色的髒污與卑微。其實,讀著《水鬼》的時候,可以感受到楊小娜刻意在探索生命中的各種污穢:肉體的、物質的、環境的、精神的。污穢感可能來自沙加緬度河裡的混雜著泥沙與排泄物的髒水,妓女克羅伊對於她身體的厭惡,或是她那死去而發紫、被當作垃圾燒掉的胎兒。

在那樣的歷史與勞動環境,髒污是生活的日常;楊小娜描寫著理查指甲裡的污垢,或是克瑞莎幫忙刻薄的婆婆撥蝦後堆積成堆的蝦殼,又或者小說開始不具名的女子所在的舊廚房壁紙上的油漬。這些細節很瑣碎且卑微,卻構成了生命的質地——那是這些被歷史遺忘的華人移工與他們的社群的每一天。雖然故事的主軸圍繞著早年華人移工的集體生命史,楊小娜透過許多史料的搜集與自身探訪去寫出了同一個時空情境下不同社群的人們的心靈世界。這種跨越疆界的想像很令我敬佩:它細膩呈現了不同族群、階層的生命質地,不將他們的困境混為一談,卻又讓讀者去細看這些情境中共有的不堪。我們因而能對那些被視為骯髒卑微的時刻有所共情。

面對《水鬼》所呈現的髒污與混濁的生命情境,我們無從評判,且必須承認我們作為讀者或者評論家的局限。我們無法透視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所衍生出的抉擇,那些隱蔽且複雜的情感有時候是拒絕被分析的。或許,個人與族群的歷史向我們索求的是靜默的聆聽,站在一個不遠也不近的距離去觀照髒污的與我們看不明白的時刻——而那正是《水鬼》所傳達出的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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